挖出

挖出

徐泽坎觉得自己仿佛飘浮在空中,大脑一阵恍惚,再一睁眼,他又置身于那片因学校坍塌而成的废墟之中。

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烟尘,连呼吸都变得艰难,目之所及,尽是朦胧一片。

不久,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。

徐泽坎的心越发沉重不安——明明几个小时前还是艳阳高照,转眼间,地震如雷声,竟引来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雨。

雨水渗入石缝,混着泥土,裹挟着绝望。越是潮湿,越是不祥。

他心底猛地一紧——丰祈生还压在底下!雨一落,泥一封,缝隙里的空气会更快耗尽,活路就更渺茫了。

徐泽坎顾不得别的,手上不禁加了几分力,开始奋力刨开那些布满碎屑的石砾。

粗糙的石子划破皮肤,指缝间渗出血来,他却浑然未觉,只觉得手掌触到了什么——是布料,还有书包的边角。

他立刻俯下身子,沿着钢筋交错的缝隙向内看去。

一双黑色的瞳孔冷不丁地与他对视——没有哭喊,没有挣扎,仿佛沉默已成本能。

徐泽坎的心凉了半截,声音颤抖地喊了一句:“喂!能听见我说话吗?!”

周围的人也惊觉异常,纷纷围拢过来。

他们轮番呼唤、焦急询问,一边努力搬开更大的石头。

那孩子似乎终于听懂了,微微动了动脑袋,像是回应。

“还活着!”徐泽坎陡然高声喊出,手上的动作也更拼命了。

人群也因生命的幸存随之沸腾起来,绳索拉紧,汽车发动,一块又一块沉重的石头被小心地移开。

徐泽坎朝一块带有钢筋的石块猛砸,终于将障碍砸碎,几人合力扭开钢筋,他俯身钻进了废墟深处。

可刚一环视四周,他便怔住了。

巨石下,是一具具交叠的身体,密密麻麻,层层叠叠——

徐泽坎险些当场呕出,胸腔翻腾,心头如刀搅。

他强忍着反胃,努力爬向那个孩子,小心翼翼地替他移开身上的重物。

一块块石头被往上递,空隙处伸来一只只手,将碎石接过,扔到一旁。

终于,那个高中生被完完整整地救了出来。

又有人带着担架跳下,动作轻柔,像在护一片脆弱的羽毛。

他们将孩子放上担架、绑稳、擡起,随即递出废墟。

徐泽坎却没有停下。他重新环顾四周,又伏下身去,朝更深的缝隙看去。

那一眼,却是更深的地狱。

人叠着人,脸贴着脸,已无生息。

他再也忍不住,终于失控地崩溃哭出,撕心裂肺地喊:“有人吗?!祈生——!!”

就在这时,上方的孔洞中又跳下来几名救援人员,他们一眼望见那缝隙的惨状,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。

片刻后,那几人轻轻拍了拍徐泽坎的肩膀,低声劝道:“先出去吧,这里太危险了。”

然而,未又一瞬,一道微弱而破碎的声音忽然从尸体堆中传出:“徐……”

徐泽坎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头:“还有人,还有人!!!”

上方的人立刻警觉,焦急地喊:“在哪块石头

“我正前方的!”徐泽坎跪伏着,目光死死盯着声源所在的方向,心跳仿佛瞬间悬停。

忽然,他似乎看到了一样东西——那是一块沾满灰尘的灰色布料,隐约能辨认出形状,像是……他送给丰祈生的书包。

徐泽坎的声音顿时颤抖了起来,语气急促:“祈生?是你吗?丰祈生?!”

他踩着散落的石头,从洞口爬出,近乎疯狂地扑进废墟中,徒手搬起一块又一块石头。

身边的人见状,也纷纷冲上来帮他一起清理。

可就在他们掀开那一层石块的瞬间,场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
那些是尸体,一具又一具,面目模糊,压得几乎变形,不成样子。

专业的救援队赶到了,见此情景一时愣住,但很快恢复了专业本能,迅速开始检查每一具身体的生命迹象。

然而,结局仍是残酷的。

有些父母认领走了他们的孩子,而另一些人,则永远留在了这里。

徐泽坎没有看到丰祈生,仍不死心,想要重新钻下去看。

可就在他刚刚踏上那片石块时,脚下猛地一震,那层石块轰然塌陷!

一名救援人员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他从塌陷边缘拉了回来。

“你先去救援点!这里交给我们!”那人扯着嗓子喊。

可徐泽坎早已听不清,他拼命挣脱,像失了魂一般再次扑向废墟,用血肉之躯不停挖掘。

周围不断有人被救出,有人相拥,喜极而泣,也有人抱着冰冷的尸体痛哭失声。

而他,只是一遍遍不停呼喊着丰祈生。

徐泽坎的双手早已伤痕累累,血流不止。

有救援者试图上前帮忙,却又因一无所获,只得满是失落地离开。

学校旁一块清理出的空地上,整齐地摆放着一袋又一袋用黄色袋子包裹的人。

时间缓缓流逝,每一秒等待、焦灼,都在时刻撕扯着徐泽坎那濒临崩溃的神经。

他又挖开了几处缝隙,刚低头俯身查看,瞳孔便猛地收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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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祈生?”他哽咽着呼喊,声音几乎破碎。

可这一次,回应他的只有死寂。

徐泽坎双手发抖地推开面上的石块,巨石落地的重重响动引来周围人群的视线。

不少人将目光投了过来,随即又是一阵压抑的痛苦。

救援人员迅速上前,将这些遗体一一装袋,临走前看了徐泽坎一眼,似乎想劝他离开。

可徐泽坎没有动,他固执地、机械地继续挖掘。

天色渐黑,死寂无声,只有救援人员头顶的灯光在晃动,提醒着徐泽坎——灾难仍在继续。

他终于挖到最底层,那也是最惨烈、最血腥的一层。

徐泽坎已经看不太清了,血和土混杂成泥,他也不敢再看下去。

他跪倒在地,双手早已血肉模糊,鲜血顺着指缝淌进泥中。后悔与愧疚如潮水般将他淹没,一寸寸撕扯着他那颗本就不堪重负的心。

徐泽坎头一次感受到,在天灾面前,自己竟是如此渺小、无力。

他为什么一直不敢承认自己对丰祈生的爱?

更可恨的是,他为什么不肯告诉那颗小苗儿……

其实——徐泽坎,永远不会抛下他。

徐泽坎喉咙发涩,几乎要窒息。他强迫自己稳住呼吸,继续朝下挖掘,直到指尖终于触到一个软物。

是书包!

他几乎毫不犹豫地将其打开,手指颤抖得几乎使不上力,但他清清楚楚地认出,这是——丰祈生的!

短暂的惊喜涌上心头,可他立刻收敛情绪,咬紧牙关。

徐泽坎手指抛挖着砂石,心中反复呢喃。

——祈生,你是我的小苗儿。

——祈求春天地里生根发芽的作物。

——更是我祈求生命长存的丰祈生。”

“你得活着——!!”

徐泽坎俯下身,朝缝隙中望去,嗓音嘶哑而急切地喊着:“丰祈生!”

黑暗中的寂静愈发令人惊惧。

忽然,在这片死寂里,他仿佛听见了一个微弱的声音,像是从地底传来,轻轻地、怯怯地唤着他的名字。

“丰祈生,是你吗?!”徐泽坎心头一震。

那一瞬,仿佛筋骨都重新注入了力量,猛然掀开一块块石头。

终于,他看到了那张灰扑扑的小脸,一双迷茫的眼睛正怔怔望着他。

丰祈生蜷缩在巨石的缝隙中,声音沙哑微弱:“你是……徐泽坎吗?”

“是我!”徐泽坎拧着眉,一脸苦笑,跟哭似的,“笨蛋徐泽坎来接你回家了。”

他拼尽全力搬开石头,手指因极度脱力而剧烈颤抖:“你坚持住,我们今天晚上就回去。”

丰祈生低下头,声音像是从心底挤出来似的:“徐泽坎,别再不要我了……”

“要的!你瞎想什么呢?!”徐泽坎像是被戳中要害,几乎怒吼着拖开压着的巨石、撬开钢筋,“我什么时候不要你了!”

远处,有几名救援人员听到动静,迅速朝这边冲了过来。

没过几分钟,他们艰难地,将夹缝中的人救了出来。

一脱离困境,徐泽坎立刻将他紧紧搂进怀里,仿佛那颗悬在钢刀上的心,终于在这一刻被安然放下。

他将人横抱起来,步履沉重地朝着救援点走去。

徐泽坎从未如此感激上苍。

四周一切响动都消失不见,他们只剩彼此。

“祈生,你给我留下的那个问题,我现在有答案了。”徐泽坎轻启唇。

丰祈生微微侧头,轻轻靠在他胸口,像是不敢面对,又像是带着一点点倔强的委屈。

他垂下眼睫,低声道:“你要是因为谈对象,就不管我、不要我了……那我以后一辈子都不理你了。”

徐泽坎轻笑了一声,语气中带着疼痛过后的认真:“我可以等你长到十八岁,再和你聊这个,好不好?”

他像是在描绘未来那样温柔畅想:“我暂且不找,想先看着你上大学,看着你一点点长大。”

丰祈生忽然更郁闷了:“考不上怎么办?我一考试,脑袋空白的就更严重。”

徐泽坎低头在他额上轻轻一吻。

然而,他的小苗却很不乐意:“有灰,徐泽坎,有灰,脏脏的。”

徐泽坎满不在乎地拿脸颊蹭了蹭他:“有灰也喜欢,就像啊……祈生……”

“考不上,我会养你;考得上,徐泽坎依旧在。”

丰祈生微微擡头,在黑暗中久待而暗沉的目光又因那些话语透出点点光亮

徐泽坎静了片刻,语气认真又轻柔:“你是我的小苗儿,一生都只栽一颗的那种。”

他对上丰祈生有些迷茫的眼神,又笑了笑:“你现在不懂,也没关系,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。”

丰祈生将脑袋蹭向他心口,乖顺又开心地轻哼一声:“嗯。”

两颗心终于重新聚在一起,温柔紧贴。

徐泽坎低低地笑了,问:“那我算你的什么呢?”

丰祈生擡起头,目光略带茫然:“啊?”

他思索片刻,想了想,认真回答:“你是我的徐泽坎!”

话音刚落,徐泽坎微怔片刻,深深地舒了一口气。

他抱着丰祈生走了很久,忍着疲惫,在救援点找到了一名护士。

而怀里的人,早已安心地沉沉睡去。

徐泽坎轻手轻脚地将他放在临时病床上,对护士描述道:“几根钢筋支着石头,但还是被砸到了,胳膊有点出血。”

护士点头,转身去叫了医生。

徐泽坎刚走出帐篷,大地忽然又是一阵晃动。

他都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余震了,而此刻他满心只剩庆幸——庆幸自己没有放弃,把他的小苗挖了出来。

可晃动停止,徐泽坎的目光忽地却一凝,看向远处还在继续救援的那队人。

他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血迹,石头划出的伤口依然在隐隐作痛。

他犹豫了一瞬,随即毫不停留地转身冲向那一片废墟。

四周的人齐心协力,扯紧绳索,试图撬动那块沉重的巨石——

“三、二、一,拉!三——”

徐泽坎咬紧牙关,加入队伍,死死拽住那根粗麻绳,血从手掌裂口中一点点渗出,慢慢染红了绳索。

直到巨石终于缓缓移开,他们才如释重负般松开手,力竭地倒在地上,气喘吁吁。

一群身穿橙红色救援服的队员立刻冲上前,将被压在石下的人小心翼翼地擡上担架,准备送去救治。

徐泽坎怔了怔,目光紧紧落在担架上的人身上,似是走神,又似陷入了某种情绪中。

他缓缓站起身,拍了拍沾满尘土的裤子,又转身朝着救援帐篷的方向走去。

夜色沉了下来,风里带着山土与焦灼的味道。徐泽坎静静地坐在一堆草垛上,靠在丰祈生的小床旁趴着,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。

见人睡得如此安稳,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指,轻轻刮了刮对方沾着灰的脸颊,动作温柔得像怕惊扰梦境。

“徐泽坎承认自己是个大笨蛋……只有差点失去了,才终于敢吐露心声,把心里的话说出口。”

低声呢喃过后,他将头轻靠在丰祈生的脑袋边,终于安心地闭上了眼,伴着他的呼吸沉沉睡去。

清晨未亮,突如其来的余震将整个帐篷震得轻晃——

丰祈生猛地睁开眼睛,几乎本能地紧紧抱住身边熟悉的气息,像是害怕这一刻也会被夺走。

几十秒后,余震终于平息。帐篷外一片安静,他们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。

徐泽坎一边轻轻抚着丰祈生的后脑,一边温声安慰:“祈生,不怕,我在,我一直都在。”

话音刚落,帐篷帘子被猛地掀开,一道人影冲了进来。

秦文楼一眼看见丰祈生,脸上的惊讶瞬间化作无法掩饰的喜悦:“祈生!太好了,你没事!”

他激动得上前就想掐掐丰祈生的脸,像是在确认他真的完好无损。

然而没一会儿,人却被徐泽坎护在怀里,死死不让他靠近半步。

秦文楼朝着徐泽坎后脑勺轻拍了一巴掌:“别这么小气行吗?”

“徐泽坎,老子去你大爷的……”他哽了几秒,声音带哑,“明明我也疼他、养了的!”

徐泽坎叹了口气,将人松开。

而丰祈生更是擡起双臂,主动抱了抱秦文楼,低声安慰:“我没事,文楼哥哥。”

“徐泽坎把我……挖出来了。”

秦文楼原本咧着嘴笑,可笑着笑着,眼泪却突然止不住地落了下来。

他一边抹着脸,一边喃喃念叨:“没事就好……你没事就好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