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寂
援救已经来到第六天,大部分幸存者都已被成功营救。
然而,徐泽坎所在的小队,依旧在废墟之间奔走不停,坚持不懈地寻找那微乎其微的希望。
他们蹲伏在塌陷的断壁残垣之间,透过碎石的缝隙,朝着被大地吞没的黑暗深处望去,只盼能奇迹般找到一丝尚存的生命气息。
“曲队,这边已经搜查过了。”一名队员朝曲鸣汇报。
曲鸣点点头,目光扫过前方被歪斜树干勉强支撑的危楼,刚准备招呼众人收队撤离。
就在这时,一道微不可闻的求救声,忽然如惊雷炸响般击中了徐泽坎的神经。
他猛地回头,眼神深了一寸。
“怎么了?”曲鸣察觉了他的异动。
“我……好像听见了声音。”徐泽坎低声开口,语气中带着迟疑却也不敢肯定。
空气静了片刻,所有人都屏息倾听。
然而,什么都没有。
“听错了吧,这几天我也总是幻听。”曲鸣苦笑,用掌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xue,“撤了吧。”
徐泽坎怔了一下,眉宇微蹙,终究没再开口,只是低声应了句。
他随队转身,朝安置点的方向走去。
回到救援点后,他们这支由志愿者组成的民间救援队正式宣布解散。
短短数日,所有人都身心俱疲,体力透支至极,心理更如经年历劫般千疮百孔。
脱下厚重的救援服,徐泽坎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去找丰祈生,只为在那片温柔里,寻得片刻心灵上的喘息。
回到帐篷的瞬间,他就看到丰祈生正站在灯影下,擡眼辨认着他。
徐泽坎没多想,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,将人牢牢抱进怀中。
而他的小苗儿轻轻嗅了一下,便立刻伸手回抱住了他:“徐泽坎,我这几天总在医疗帐篷那边闻到你身上的味道。”
徐泽坎低低应了一声,又叹出一口沉闷的气。
这几天,他见得太多太多,生与死的界限被反复拉扯,忽然连眼泪都不知道该怎么流。
丰祈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擡头疑惑地问:“你怎么,突然变得有些沉默寡言了?”
“祈生……”徐泽坎声音低沉,“能答应我一件事吗?”
“什么事?”丰祈生有些疑惑,轻轻问道。
“不论发生什么,都要好好活着。”徐泽坎低头将额头紧紧贴在他的眉心,“以后无论怎样,都要像这次一样,坚强地活下去。”
他闭上眼,像是在宣誓般轻声倾诉他的祈愿:“你已经从一粒种子,发芽,长成一株小苗。你枯萎了,我也会心碎至死。”
“徐泽坎,你……”
他还未说完,便被徐泽坎打断:“祈生啊,你愿意为了徐泽坎……永远顽强地生根发芽吗?”
“我……”丰祈生垂下头,像是纠结又像犹豫,许久后才小声问:“那……如果,你……你要是不在了,怎么办?”
徐泽坎一愣:“?”
他明白丰祈生并非在咒他,而是在担忧自己会突然消失。
但徐泽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,笑得温柔却坚定:“你在,我怎么舍得不在?”
“可是……”丰祈生声音微颤,像是不敢往下说,更不敢深想。
徐泽坎握紧他的手,笑着轻声安慰:“也许有一天‘徐泽坎’这个人会消失,但徐泽坎,永远不会丢下丰祈生不管。”
丰祈生沉思良久,眼里似乎闪过一丝光亮,最后点头一笑:“我信你!”
今夜静谧,更是难得的安稳时刻。
可徐泽坎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:“对了,你在这里,秦文楼呢?”
话音刚落,丰祈生有些心虚地垂下脑袋:“文楼哥哥,可能……呃,被遣返了吧。”
“啊?”徐泽坎微蹙眉头,沉思片刻。
确实,这里是一个临时急救点,按理说只是让伤员恢复和休息的地方。
秦文楼被送往安置点倒也情有可原,可丰祈生为什么还能在这里久留?
这事不对劲。
“你怎么留下的?”徐泽坎开口,语气带着几分质疑。
丰祈生低垂脑袋,声音软软地坦白道:“白天帮耿医生和卓姐姐干活,求他们让我留下的。”
“啊?”徐泽坎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丰祈生狠狠地点了一下头:“我也要出力的啊!这几天,我都能给人吊盐水了!”
“?”徐泽坎有点发懵。
“虽然刚开始扎不中血管,但我现在已经能打的不痛还准!”丰祈生把手藏在背后,两根食指不安地缠在一起,偏开头,声音也弱了几分,又道,“不过你那边结束了,估计很快就要去安置点……但我这边还挺忙的,可能还得好几天。”
“?!”徐泽坎又是一怔。
不知是因为骄傲多一点,还是心疼重几分,他最终只是笑了笑,擡手揉了揉丰祈生的脑袋。
“我家祈生,真是越来越厉害了。”
被夸的丰祈生眼睛都亮了起来:“因为我是徐泽坎养大的!”
“滑头。”徐泽坎失笑,伸手将人一把圈住,抱着倒在那张小小的休息床上。
或许是这几日实在太累,仅仅片刻,丰祈生就听见他身后的徐泽坎已经沉沉睡去。
他轻轻转身,往徐泽坎怀里拱了拱,后者下意识地将他搂得更紧,像是怕他从床上掉下去。
就像从前,在那张狭窄木床上一样。
他们相拥迎来了第七日黎明。
这一天,对亡者与生者而言都意义非凡。
今天,即是逝者归家的日子,也是生者寄托思念、慰藉心灵的唯一机会。
清晨,徐泽坎早早醒来。正如他所料,他接到了前往安置点的通知。
他望了一眼仍在熟睡的丰祈生,沉默片刻,想来还是答应了对方“再守这个急救点几日”的请求。
可他心里始终感觉到有什么放不下似的。
按照安排,他下午三点就得出发离开。
然而,徐泽坎仍固执地再走了一遍废墟,重踏昨日救援队所行之路。
他无法断定那儿是不是幻觉,但如果那里还有一个人——他不去找,那这个人就真的会生机渺茫。
他驻足于一片尚未坍塌的残楼前。
徐泽坎仿佛又听见呼救。
他心头一紧,顿时大声喊道:“有人吗?!”
无人回应。
他站在原地许久,低头沉思——或许这几天,自己的精神真的已经崩到极致,才会反复出现幻听。
徐泽坎叹了口气,最终还是决定擡脚返程。
就在这时,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呼救声,从他身后那栋半倒塌的房屋地下传来。
他的神经猛然一紧,几乎是本能反应般朝着声音源冲去。
他没有任何犹豫,飞快地拨开碎石,俯身向下探去。
“有人吗?!”徐泽坎焦急地喊,“敲一敲你身边的东西!让我听见你!”
他静静地屏住呼吸,耳边传来一声声极其微弱的震动——有节奏、有回应。
那不是幻听。徐泽坎迅速估量现场石块分布,小心而快速地清理着表层碎石。
“等等!撑住!”他一边挪动石块一边喊道,“我马上就到你身边了!”
没多久,他终于凿出一道能透光的缝隙,借着光线,看见了夹缝中趴着的那个人。
若想施救,必须先清理周围所有松动石块。否则一旦坍塌,缝隙再封死,那人便真的凶多吉少。
徐泽坎几乎是拼了命地挖。
直到彻底清出一条可以通行的窄道,他正要俯身钻进去,却猛然一顿——
不行。
理智在耳边疯狂敲打,他不应该孤身犯险。
徐泽坎环顾四周,准备跑回临时救援点去找人。
他对下方柔声安抚:“我现在就去叫人救你,再坚持一下,千万别放弃。”
被压着的人奄奄一息,几近昏迷,嘴唇干裂得发白,毫无回应。
徐泽坎刚一转身,还未走出几步,大地骤然震颤,宛如猛兽苏醒,撕裂地表。
他心中猛然一惊,瞳孔微缩,恐惧如潮水涌上心头。
徐泽坎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刚才那个洞口,随即咬紧牙关,来不及多想,脚步一挪,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下去。
底下是一个逼仄幽深的空间,空气潮湿混浊,只容得下他弯腰蹲伏。徐泽坎屏住呼吸,艰难地挪动身子。
那人似乎察觉到了动静,眼神陡然燃起了渺小的希望,猛地伸手,一把抓住徐泽坎的脚踝,声音沙哑到几不可闻:“救……救我……”
“好,我来帮你!”徐泽坎眼神一凛,立刻弯下腰,双手紧握那块压着的巨石,指骨泛白,“我帮你把石头推开,先撑住!”
他一边说着,一边从旁边抽出一根锈迹斑斑的钢筋,想办法撬开最沉的那块石头,为自己创造腾挪空间:“兄弟,你叫什么名字?坚持住!”
“我叫……冯生……”那人声音发颤,哀求着,“救我……我可以……给你我的所有……求你救救我……”
徐泽坎咬牙将钢筋塞进石块下方支着,手臂青筋暴起,终于将那块压顶之石挪动了些许:“冯生是吧?我现在拉你出来,不准放弃!”
他一把抓住冯生的腕,准备将他朝洞口方向拖拽出去。
余震造成的晃动越发剧烈,甚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更为猛烈。
但徐泽坎仍不肯松手——因为他无比贪婪,他还想再救一个人。
就像他从这片杂乱的碎石中,找回丰祈生那样。
他坚信,老天爷会一直站他身边。
可就在这时,支撑墙壁的木桩“咔嚓”一声塌了下去,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石壁彻底崩垮。
巨石轰然落下,压住了冯生的双腿。
他凄厉惨叫,嗓音却干涸破裂,几乎听不出声。
“喂!兄弟!冯生!”徐泽坎瞳孔骤缩,狂喊着扑过去,试图将那块压腿的石头搬开。
可他的力量太小,双臂颤抖着连石头的一角都挪不动。
“冯生!你等我,我去叫人!”徐泽坎眉头紧蹙,额头淌下密密的汗水。
冯生擡起手,颤抖地将一块玉牌塞进他的掌心。
徐泽坎下意识地接过,正要起身转身,却猛然被一只冰冷又用力的手死死拽住脚踝。
“别走!救我!”冯生痛苦的面容早已扭曲,眼神惊恐,“你不能把我扔下,救我!!!”
求生的本能让他疯狂挣扎,手掌胡乱抓挠,死死扯住徐泽坎的脚踝不放。
“不——等等,别动!!”徐泽坎刚想挣脱,就看到冯生在挣扎中不小心扯动了那根支着的钢筋。
下一秒,石头沿着裂缝倾斜、塌落,重重砸下。
徐泽坎回头望去——他进来的那个洞口,已经彻底被石块掩埋封死。
原本透着光的孔隙,被灰尘和瓦砾淹没,再无一丝光亮。
徐泽坎还未回神,紧接着,一块碎石直砸他头顶。
“轰”的一声,剧痛瞬间炸开。
他的世界开始倾斜,耳鸣声嘶哑刺耳,眼前视线模糊成一片。
徐泽坎的意识像是被人撕裂,随之摇摇欲坠。
他心中悲恸,咬紧牙关,艰难地挪动身子,朝前方一点点爬去。
滚烫的液体顺着他的额角缓缓流下,混着尘土,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弥漫开来。
忽然,一只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脚踝。
但徐泽坎没有回头,挣扎着继续向前爬。
他必须离开这里,必须逃出去——
否则就只能困死在这石头缝里,变成一具没人记得的尸体。
他明明只差一点——只要再救一个人,他就会乖乖陪丰祈生回家,好好过日子。
徐泽坎心里满是懊悔,喉头堵得发紧。
他果然还是太贪心,太不知足了吗?
老天难道不是一直站他身边的吗?
明明他都已经从广袤的废墟残渣中,将祈生都给救出来了。
这下好了。
丰祈生怎么办?谁来管啊?怕是眼泪又要哗哗地掉。
自责像野草一样,在徐泽坎的心头生根疯长。
他仿佛都能听见秦文楼的怒吼:
——“徐泽坎,你个大傻叉!”
徐泽坎的眼眶逐渐湿润,视线一阵发酸。
他不能死在这,他还有丰祈生要照顾,还有小苗儿要养!
他死死扣着碎石的手指早已血肉模糊,鲜血沿着额角缓缓滑落,滴在地上。
四周一片漆黑,连飞扬的灰尘都似乎停止。
只剩他沉重而迟缓的呼吸声,在这静默的空间中回响。
——丰祈生,还在等他。
——小苗儿,还在帐篷里,念着他。
徐泽坎猛然一挣,试图挣脱压在膝盖上的巨石。
然而,那石头却纹丝不动,疼得他额头直冒冷汗。
他后牙都快咬碎,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,一寸一寸地朝那早已被掩埋的出口爬去。
铁锈味充斥口腔,翻涌上喉头,仿佛随时要呛出一口血。
一个声音在他心里来回地回响,越来越清晰:
——他不能死,他绝不能死在这。
终于,徐泽坎的指尖触碰到最外层的瓦砾,仿佛那就是生的希望。
他拼命地想要推开,想扒开那最后一层黑暗——
可就在这时,他眼前猛地一黑,整个人像被卷进了无尽深渊。
世界,彻底归于死一般的沉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