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了

明了

“这还有人,在动!还有呼吸!”

一声惊呼划破废墟的寂静。

黑暗正被一点点撕裂,光线透过残垣断壁的缝隙刺入洞xue。徐泽坎睁开眼,模糊的视野中,一队身穿橄榄绿制服的人影闯入了他的世界,他们迅速将他从瓦砾中拖拽出来。

“醒醒,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“冯生……”徐泽坎喃喃出声,嗓音低哑,手指却本能地指向身后。

“队长!还有一个人在里面,压得更深!腿都被石头压死了!”

“挖!快挖出来!”

徐泽坎紧紧扒着担架,吃力地侧过头,望向身后,视线朦胧,仿佛隔着一层雾。

他下意识地擡起手掌,发现手腕上缠着一枚玉佩,青白色的玉石沾满灰尘,却依旧温润如初。

这是他的随身物吗?

一股温热顺着额角滑落,徐泽坎摸了摸,手指触及的,是粘腻的鲜血。鲜红刺眼,坠入他的意识深处。

——我怎么会在这里?

——为什么……会流血?

意识逐渐苏醒,杂乱的记忆开始聚拢,他感觉担架仿佛被许多只手托起。

最终又缓缓落地。

随后是一群身穿白大褂的身影在眼前晃动,嘴唇翕动,说着许多让人听不懂的词汇。

“右边那位,双腿重度感染,必须截肢,情况紧急,立刻转运!”耿正青说着,又指向徐泽坎,“这个人头部遭受重创,一并跟车送医,做脑部扫描。”

他语气低沉:“救护车还有多久能到?”

“还有十五分钟。”

耿正青看了看手表,蹲身迅速为两人做了初步处理。几名护士随后赶到,将他们擡上了担架。

徐泽坎眼皮沉重,勉强睁眼,隐约瞧见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脑袋在晃动。

他想叫人,却发现浑身使不上半点力气,像是被抽干了所有。他竭力与崩溃对抗,意识却模糊得近乎虚无。

忽然,一道身影走到了他面前,挡住了他的视线。

徐泽坎努力想喊:“让开——”却无力张口。

“再坚持一下,马上就送你去医院。”耿正青俯身,眉头紧蹙,语气沉稳。

话音刚落,车门合拢,徐泽坎再也看不见那道身影。

他仿佛失了什么重要的约定,心头一紧,钝痛不止。

下一秒,他便彻底没了意识。

再次睁眼时,徐泽坎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间单人病房中。

他坐起身,脑中一片空白,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

——甚至……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。

门被推开,一个女人快步走进。

徐泽坎擡头,茫然问道:“你是?”

女人显然急切,声音带着颤:“生儿,我是你的……”

“母亲?”他语气带着迟疑,却还是问出了口。

她点头,神情哽咽,目光坚定。

刹那间,记忆的闸门似乎被撬开,石块坍塌、黑暗吞噬、尸体横陈、腐烂的气味……

徐泽坎猛地抱住头,企图回想起什么。

但剧烈的疼痛让他开始本能地逃避着寻回过去。

他眉头紧锁,低声喃喃:“我怎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。”

邓景见他如此痛苦,轻轻拍着他的背,想让他缓一口气。她取过床头柜上的玉佩,小心地重新挂回他颈间。

“等下你哥和你爸也会过来。”她倒了杯热水递过去,“我现在去叫医生。”

“好……”徐泽坎语气迟疑。

他下意识转头看向病床号,旁边贴着两个字。

——冯生。

他盯着那名字,不知为何陌生得仿佛从未听过。

邓景离开后,病房又进来了两名男子。

年长的自称是他父亲,但全程都在忙碌着低头看手机,几乎没有正眼看他。

另一个年轻男人笑着对他说。

自己是他的哥哥。

不久后,医生也赶到病房。

徐泽坎虽然没完全听懂,但能拼凑出一个大概——

那就是因为一场地震,他的外婆疯了,而他则失去了记忆。

但几天后,他却发现,所谓的“家人”并不像表面那么关心他。

他的“父亲”对他态度冷漠,甚至还带他去做了亲子鉴定。

直到检测报告上写着“确认亲子关系为亲生”,他才正式“回到”冯家。

也正是在那一刻起,冯家如地狱般的生活,才真正拉开帷幕。

长年的谩骂、暴力与冷漠,让他彻底厌恶了这个家——甚至连“家”这个字,都成了羞辱。

外婆去世后,他才恍然明白,原来地震以前。

自己已经近十年未见这些家人。

他从来都是一个被遗弃的留守儿童。

不,不对,不是他。

徐泽坎低低地笑了一声,终于想起来了——

为什么那天,外婆去世,他竟没有丝毫撕心裂肺的悲恸。

以及,为什么他会在殡仪馆里,对那个小孩……产生那样不可理喻的动心。

那原本,就是属于他的所有。

他又这么阴差阳错、稀里糊涂的,是徐泽坎了……

亮光晃过眼前,过往的记忆与此刻交汇、融合。

他一直就是丰祈生的徐泽坎。

怎么就失忆了,变成了冯生呢?

更糟的是,他居然还将小苗儿丢了整整三年,这样欺骗、伤害他。

他怎么能忘?

意识逐渐回笼,徐泽坎只觉得呼吸被压住,猛然惊醒。

这时,身旁传来争执声——

“冯成,他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,不能再折腾他了!”

“你算什么东西?!”冯成一把甩开耿正青,推他到一旁,“他装的!你看着,我把他按水里去,他就能醒了。”

“冯成!”耿正青死死扯住他,“住手!!!”

下一刻,徐泽坎的头被狠狠按进水中,冷意彻骨,他终于彻底清醒了。

他双手死死扒住水池边缘,拼命想要挣脱。

他不能死,更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。

冯成察觉到了他的挣扎,反而笑得更加肆意:“正青,你看,他还是如此拼命。”

耿正青终于控制不住怒火,一把将冯成推开:“你疯了不成?!”

他连忙将徐泽坎从水里拉出来,一边拍着他的背帮他将呛入的水吐出来。

可冯成却不紧不慢地走近,蹲在徐泽坎面前,准备细细观赏他这副狼狈但赏心悦目的模样。

然而,刚刚还挂在他脸上的笑意却在下一秒戛然而止。

冯成眉头皱起,不解地错愕让他声音沉了下去:“你笑什么?!”

听到这句话,徐泽坎笑得更深,却随即忍不住呛咳。

他声音带着疲惫与痛意:“你是想……报复那个……多年前害过你的……弟弟吗?”

“怎么,冯生你是在……”冯成低低笑了两声,语气玩味,“挑衅我?”

徐泽坎深深喘着粗气,无助、绝望以及不可理喻,像缠绕不清的藤蔓牢牢困住他。

他嗤笑了一声,声音低沉却清晰:“你才是个蠢货。”

“嘴还很硬。”冯成眉梢微挑,唇角依旧挂着笑意。

他伸手一扯,将人从地上拉起来:“不知道等下,你还能不能说得出这些。”

徐泽坎轻轻擡手,示意冯成靠近:“哥……你低点头,我有个秘密想告诉你。”

冯成勾了勾唇角,俯下身子将耳朵贴近:“我的好弟弟,是准备求我放你一马吗?”

他静静等待着那个秘密的吐露。

“我想起来了。”徐泽坎忽然轻声开口,语气冷静得诡异,“十八岁之前,我的名字是徐泽坎。我曾养了一个小苗儿,叫丰祈生。地震之后,我不仅失去了他……还失去了关于他、寻回他的全部记忆。”

“你在说些什么胡话?!”冯成的神情猛然一变,眼神瞬间沉了下来。

“意思就是,害你的冯生,另有其人。而那个人,不是我。”

“你在撒谎!”冯成猛地揪住他的衣领,怒气几乎要从齿缝中迸出,“血缘证明你是我亲弟弟!你怎么敢说前十八年的冯生不是你,是另一个人?!”

他声音渐寒,眼神带着几分失控的恼怒:“为了活命,你连这种鬼话都编得出来?!既然你是徐泽坎,那冯生呢?!”

徐泽坎垂下眼眸:“马淮啊,被地震夺去双腿,不停胁迫我还他身份的……马淮。”

“什么徐泽坎?!什么马淮?!”冯成怒吼,双手死死按在椅扶手上,“我从哪查证你这一派胡言?!”

徐泽坎刚想再开口,旁边却突然响起一个声音。

“你叫徐泽坎?”耿正青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紧张的僵局,“三年前地震通报失踪的那个人?”

冯成猛地转头,怒目盯着他:“你什么意思?你认识他?”

耿正青站起身,眉头紧皱:“三年前我在的急救点,有个小孩……一直在找他,我印象深刻。”

“小孩?”冯成皱起眉,反手揪住耿正青的衣领,像是抓住另一个谎言,“你也在搭着他骗我?!”

“我骗你奶奶个蛋!”耿正青倒是没惯着他,一把甩开他的手,动作干脆利落。

紧接着,他径直走到徐泽坎身边,开始解开他的束缚。

冯成怒不可遏,一把拉住他:“你在做什么?!”

“老子忍你很久了!”耿正青擡腿就是一脚,“我受够了!这特么的是国内!”

他咆哮着,眼神锐利:“我不是你家佣人,也没义务、没时间陪你在这儿耗!”

“这是我的人!”冯成不甘示弱地扯住耿正青。

“你有病吧?!”耿正青怒斥,一手搀着徐泽坎,“你没听清他说什么?他根本就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!”

他扯开铁门,输入密码,嘴里骂着:“天天抽风似的……”

门一开,耿正青将徐泽坎的手搭在自己肩上,一步步朝着楼梯口走去。

他在门前顿了顿,回头望也不望地冷声道:“冯成,我是同情你身上的那些伤,但你连人都能找错——”

“那你冯成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。”

说完,他重重地摔门离去。

徐泽坎大口喘着粗气,脸色苍白如纸,一步步迈向外头那束光亮,声音喑哑:“冯成……就这么放我走了?”

耿正青沉默片刻,语气平静:“其实,他没想要你死。”

话音刚落,徐泽坎忽然轻轻笑了,笑声沙哑:“医生,你说得对……他确实没想让我死。不然,他不会叫你来救我。”

他的声音一顿,随即又敛住笑意,从牙缝中挤出一行冰冷的字句:“但这份,生不如死的仇,我记下了。”

耿正青叹了一口气,面上闪过一丝复杂之色。他知道,这份恩怨,不是他能插手的。

徐泽坎转头看向他,眼神幽深:“你说的那个小孩……”

耿正青缓缓开口,像是被记忆拽回了那段尘封的过去:“三年前地震那天,一个小孩在救援点守了很久。他本该在第十天离开的,但第十一天,他又跑回来了。”

他的眼神有些恍惚,仿佛不愿再回想那场灾难:“是当时跟着我的那个护士,找回来的。”

徐泽坎忽然打断他:“我不记得自己被埋了多久,但我被送去救援点时,你也在现场,是你叫的救护车,同时送走了我和冯生。”

耿正青身子一震,像是某个封存许久的回忆被瞬间唤醒:“那个人……原来是你?”

他缓缓偏过头,沉默了片刻,喃喃自语:“那……那个断了腿的人……其实才是……?”

事情已经明了,一切都已尘埃落定。

“你应该让我死在那个地下室。”徐泽坎低声开口,声音轻得像风,却透着锥心的冷意,“费了那么大力气救活我,没有丝毫价值。”

他连解释都不愿意给,仿佛所有力气都在这句话中耗尽。

耿正青皱起眉头,语气带了几分责备:“你也是从那场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人,怎么能说这么丧气的话?”

徐泽坎勾了勾唇角,勉强笑了,可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,眼底一片晦暗。

他心如刀绞,那些失落、痛苦的记忆如洪水倒灌,冲垮了他最后的防线。甚至比这段时间被困在地下室的痛苦,更加难以承受。

自己替一个“死人”守了丰祈生整整三年,心底那些莫名其妙的嫉妒与憎恨一层层堆积,到最后才赫然发现——原来那个“死人”,竟是他自己。

从始至终,弄错的从来不是丰祈生,而是他徐泽坎不明真相、盲目执拗、愚蠢至极。

是他,像个蠢蛋一样,亲手将那个深爱他的人越推越远。

尤其是……此刻,他的丰祈生……不在了。

耿正青感到身边的人突然沉了下去,像是所有支撑的意志一瞬间都崩塌。

他一惊,连忙伸手想要扶住对方,语速带着急切:“我想起那个小孩叫什么了,他应该是你很重要的人才对!喂!撑住!你不该为他撑下去才是吗?!”

徐泽坎意识逐渐崩溃,神情涣散。

他仿佛正在回忆,那个他拼尽所有爱着的人。

“他叫丰祈生……”

他轻声坦白,满含爱恋,无限悔意:

“是我费尽心思栽下,含辛茹苦养大,历尽千难万险……亲手从瓦砾中挖出来的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