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懂

不懂

“我的小苗儿,反过来,把我扔下了。”

耿正青张了张嘴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他才刚把头转向徐泽坎,就见人缓缓闭上眼,身子骤然朝前倾去。

他瞳孔骤缩,那短短几秒却像慢动作一般拉长。

“喂!醒醒啊!你好不容易才从那地方被放出来——”几乎是下意识地,耿正青一边喊,一边迅速拨通了救护车电话。

他急忙检查徐泽坎的生命体征——

呼吸变得极为微弱,像一簇即将熄灭的烛火,摇曳不定。

徐泽坎闭着眼,像是太累了。

他从未像这一刻那样清晰地意识到:自己错了,错得离谱、错得可笑。

一想到过去所做的每一件事,他敢说问心无愧,不亏欠任何。

独独愧对那株种在他心头的小苗。

曾经亲吻时的熟悉,曾经言语过的“祈生乖”。

哪怕是以“冯生”的身份去爱,他内心的真实也从未动摇。

可徐泽坎好恨,他怎么能忘了自己深爱的珍宝?

他恨自己竟忘了最爱的那人。

胸腔里的心脏,仿佛又重重地跳了一下。

徐泽坎睁开眼,想要伸手抓住耿正青忙碌的手。

“别费劲了,让我……去找他吧。”

耿正青破口大骂:“那你也得活着去找啊!”

“活着……”徐泽坎微微偏头,嘴角颤了颤,“能找到吗……?”

他明知答案,却还是不死心地问出口。

“能!”耿正青喊得声嘶力竭,“一定能的!”

徐泽坎低低地笑了:“你骗我,就像曾经……我骗他一样。”

下一秒,他的呼吸与心跳骤然停滞。

耿正青浑身一震,神经绷得死紧。

救护车终于赶来,他几乎没有一秒迟疑,飞快冲了上去。

车门打开,他一眼就认出了下车的熟人,是自己医院的同事,猛地高声喊道:“Aed,快!快拿除颤器过来!”

电极片迅速贴上,耿正青的手心早已出了汗,焦灼地等待着仪器分析。

几秒后,设备的提示音响起,他毫不犹豫地按下按钮。

空气仿佛瞬间凝固,所有人屏住呼吸,等待第二次分析的结果。

然而,“未恢复正常心律”的机械音,却像一层阴霾笼罩在他们脸上。

耿正青只是短暂一顿,旋即果断进行了第二次除颤。

他强压住心头的慌乱与不安的情绪,机械却有力地持续进行着心肺复苏。

直到一声呛咳,猛然炸裂空气,才重新拉回了耿正青那根绷到极致的神经。

他眼前一亮,脸色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,急忙道。

“能找到的,那个小孩!”

徐泽坎再度睁开眼时,已经身处医院的单人病房。

耿正青推门而入,手里还拿着几瓶药,刚一侧头,微怔:“醒了?”

徐泽坎缓缓点头,始终望着天花板,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茫然:“医生,你把我救活了,冯成又不会付你医药费。我现在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,还不起债。”

“你都说我是医生了……”耿正青沉默片刻,淡淡道,“我还以为,死过几次的你,会比旁人更懂得惜命。”

徐泽坎怔住了几秒,垂下眼眸。

他的脑袋仍困在那汹涌而至的记忆之中,无法抽身。

更重要的是,他还未从丰祈生的死讯中回过神来。

怎么就这么突然……没了呢?

徐泽坎的眼神霎时间黯淡下来。

但不过片刻,他似是想到什么般,擡头看向耿正青,声音嘶哑地问:“有手机吗?”

“你要做什么?”耿正青警觉地看了他一眼,却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一部备用机递了过去,“这是我的一个备机,你先用着,之后我再给你配个新的。”

“账记哪?”徐泽坎接过手机,眼神平静地擡起。

耿正青托着下巴想了会儿:“记冯成头上。”

话音未落,他已将药盒随手放在桌上,摆摆手转身离开病房。

“我还有事,药盒上写了服用方法,你记得按时吃。”

徐泽坎怔了一下,随即滑开手机屏幕。

里面几乎什么应用都没有,他直接点开电话,熟练地拨出一个早就刻入骨髓的号码。

几声“嘟”声后,对面传来一个压抑却平静的声音:“哪位?”

徐泽坎喉咙干哑,沉默片刻,才低声道出许久未说的名字:“文楼吗?我是徐泽坎。”

电话那头沉默良久,随后响起秦文楼强压怒火的声音:“你在哪?见一面,我现在来。”

徐泽坎将医院病房号报出。

未过半小时,那人就匆匆赶到。

病房门被猛地推开,秦文楼几乎是火急火燎地撞进来。

刚看到人的瞬间,他明显怔住片刻,随后怒火直窜脑门,眸光仿佛能燃起火焰。

“你特么敢把丰祈生记不住人的事,拿我头上试?”秦文楼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“狗杂种,老子今天就要跟你好好掰扯掰扯!”

他一边骂着,一边冲上来,擡手就准备掐住徐泽坎的喉咙。

徐泽坎虚弱地擡起手,试图抵挡,声音急促:“你能不能先听我解释?!”

他虚得连坐起来都难,只能用力地推开秦文楼。

“下去解释吧!”秦文楼已经气得失了理智,怒火难抑,猛地攥紧拳头,朝他的面门轰了下去。

就在拳头离徐泽坎的鼻子还有两寸时。

“你特么要打了我,就等着给老子刨坟吧——!”他眼神直直地迎上去,厉声喊道。

空气瞬间死寂。

秦文楼的拳头僵在半空,他微微眯了下眼,像是在确认什么:“你……”

“八千七百六十三块五毛二。”徐泽坎长吐一口气,语气渐渐平静,“两分是你给祈生买的垃圾食品,算在了我头上。”

秦文楼怔了片刻,慢慢坐到病床边的椅子上,半信半疑地望着他:“你看过徐泽坎的日记,那蠢货也喜欢记这些破账。”

他深吸一口气,眉眼间又浮上一层戾气:“况且你当着丰祈生的面把那本子烧了,连对证的东西都没有,你叫我怎么信?”

徐泽坎喉结动了动,忽然开口:“文楼,祈生是去了安置点后,没找到我,又跑了回去吗?”

秦文楼的神情倏地变得复杂,仿佛信了,语气哽咽道:“你特么还有脸问?”

他像是在回避某种巨大的痛苦,低声咆哮:“你知道一个大活人,在事故中突然失踪,意味着什么吗?”

徐泽坎低下了头,反思认错。

秦文楼见他这样,却笑了,只是苦涩得像刀子:“祈生回到救援点之后,天天逮着人偷偷闻味。”

“他说他嗅不太出来,因为他已经闻过太多太多人的味道。”

他顿了一下,像是在咬牙:“只可惜,那些都不是你。”

“他的鼻子早就闻坏了,认出你时,还犹豫半天,不敢相信。”

秦文楼的声音微微发颤:“结果呢?你特么倒好,变成一个叫‘冯生’的人,瞒着他,欺骗他,伤害他。”

他再也按捺不住那积蓄太久的怒意,像是要把心口的恨全吐出来:“徐泽坎,你自诩的聪明,到头来连你自己都骗了个干净。”

空气骤然凝固,病房内沉得仿佛连呼吸都成了负担。

徐泽坎沉默了很久,喉咙像卡住了一样,半天吐不出一句话。

最后,他用尽全身力气,只问了一句。

“祈生呢?”

这一次,秦文楼终于再也忍不住情绪,狠狠缓了几口气才憋出一句话:“他没了……”

徐泽坎的心脏仿佛停了半拍:“……怎么会没了?”

话音刚落,秦文楼几乎吼出来:“你说呢?!你特么说呢!!!”

“要不是你整这么一出?要不是你一直骗他?”

“他怎么会没?!”

“疼吗?你以为只有你疼?”他一把戳向徐泽坎的心口,“那也是我养大的,我特么付了心血的。”

“我活该,而你徐泽坎,更活该!”

话音未落,秦文楼怒不可遏,摔门而去,连头都没回。

病房寂静无比,仿佛连生的气息都消失不见。

连秦文楼都说,丰祈生死了。

那一刻,徐泽坎的心,也随之一并崩塌、死寂。

他胸腔闷得像回到了那片废墟之中,无数石块压在他身上,喘不过气。

他仿佛重新回忆起,开始欺骗丰祈生的那刻。

明明,以前的祈生只要闻到一点熟悉的气味,就会扑进他怀里。

可那段充斥谎言的时刻。

小苗儿是那么克制、那么小心翼翼地哀求自己带他走。

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啊!

就在冯家过了三年,被这些本不属于他的关系束缚三年,愈发愚钝、怯懦、自私。

愚昧无知、卑劣无比。

甚至……还亲手伤害了自己一手呵护、细心培育的小苗。

徐泽坎满腔悔恨,而丰祈生的死,就像一记深深重击,落在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,化作无法散去的淤青。

他光是想起,都痛得无法呼吸。

徐泽坎躺在病床上,像被剥夺了所有生机,只剩一具壳。

之后的几天,秦文楼每日准时来看他,知道他的状态后,也沉默了不少。

时不时还劝道:“以后好好过。”

而徐泽坎的脑中却越想越多了。

他要替丰祈生讨回曾经那些本不该承受的痛苦。

他还要和冯成、马淮做个了断——一个彻底的了断。

最后,他会去那间木屋,跟着小苗一起走。

秦文楼哽咽着问他是不是疯了。

徐泽坎只是轻轻摇头,目光沉静:“那里是祈生最执着的地方,也许,只有在那儿……我才能在最后一刻,再见他一面。”

秦文楼忍不住骂他自私,情绪激动地将带来的东西全都收了回去,摔门而走。

徐泽坎独自躺在病房里,每天靠着一段段回忆茍延残喘。

那些曾被他称作“噩梦”的记忆,如今竟成了他赖以生存的氧气。

又过了几天,耿正青来检查他的情况,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护士。

他一边查看仪器,一边淡淡开口:“冯成那边最近状态很差,经常吵着要把你带回去,我拒绝了。”

徐泽坎吸了口气,声音沙哑:“谢谢你,医生。”

他偏头看向窗外,却发现护士的目光落在了他脸上,又迅速移开。

“你……认识我?”徐泽坎疑惑地问。

耿正青瞥了一眼护士,顿悟般点头,解释道:“哦,她照顾过那个孩子。”

徐泽坎的眼中终于浮现出一丝光,脸上的线条也柔和下来:“那几个月,真是谢谢你照顾祈生了。”

卓寻放下手里的记录笔,摇了摇头,笑着说:“没事没事,经常听祈生提起你。”

“提起?”徐泽坎有些疑惑,“他说了什么?”

卓寻沉默片刻,像是在回忆那天的对话。

“那天我看到他一个人回来了,明明已经安排去了安置点,结果却又跑了回来。”

“我问他:‘你怎么又回来了?’”

“祈生回答我:‘我想回来……等徐泽坎。’”

“我问他:‘那个人是你爸爸吗?’”

“祈生摇头:‘不是,他是徐泽坎。’”

“我笑着接了一句:‘哥哥?’”

“他愣了下,低声说:‘不……不是,就叫徐泽坎……’”

“我继续问:‘丰祈生,我的意思是,徐泽坎到底是你的谁?’”

“那小孩呆呆的,自己也有些想不明白,低声喃喃:‘徐泽坎就是徐泽坎……’”

“我笑着问:‘你这么在乎他,难道,他就没有一个身份吗?’”

“他看着那些重聚的人群,看着有的人抱在一起哭,有的人劫后余生般拥吻在一块。”

“然后他沉默了很久很久,才轻轻地说:‘徐泽坎是……我很喜欢很爱的徐泽坎。’”

卓寻擡起头,望向他:“后来我才知道,你是他的监护人。”

她将针头扎进徐泽坎的手背,又细心贴上胶布,轻声补充:“那之后,我又问他:‘你都没成年,知道什么是爱吗?’”

徐泽坎怔了一下,好奇地问:“他怎么说?”

卓寻盯着他,语气认真而清晰:“他说:‘徐泽坎也总说我不懂……可我就是很喜欢他,想永远跟在他身后。’”

徐泽坎呼吸猛地一滞,像是被什么钝物狠狠敲中了心口,喉咙发涩,最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,只得偏过头去。

卓寻顿了顿,又问:“丰祈生呢?怎么没见他来?”

空气骤然一沉,像是被谁抽走了氧气。

徐泽坎深深地吸了口气,压着痛:

“他……他在躲着我,是我让他不高兴了。”

话还没说完,卓寻却轻声温柔地打断:“可在我看来,如果是你的话,好好跟他道个歉,他应该不会生太久的气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