熟识

熟识

窗外总有鸟雀的鸣叫,连着叫了几个月,喊得人心里发慌。

徐泽坎起身下床,动作一如既往地安静。

他重新换上那件洗得发白却干净的衬衫,将手腕上的冰蓝迪取了下来。

这些东西,即便冯成把他关进地下室,也都没动过。

可现在,徐泽坎只觉得恶心。

不想再带了。

门吱呀一声被推开,耿正青走了进来。

看到人没在床上,而是立在窗边,他低低一笑,目光里透出赞许:“恭喜你,恢复得很不错。”

“是我该谢谢你的帮助,耿医生。”徐泽坎转过身,将那只手表递给他,“医药费。”

见状,耿正青一愣,忙摆手拒绝:“这太贵重了,而且还是你的随身物品。”

“冯成给的。”徐泽坎语气淡淡,“耿医生尽管拿去换钱好了。”

听见这来源,耿正青神情一滞:“啊?”

最后,他终究拗不过,只好接下那只湖蓝银白色的手表。

耿正青擡眼看着他,又缓缓问道:“你出院之后,有什么打算吗?”

“打算?倒也没有。”徐泽坎轻轻一笑,“我只打算——清算。”

他说着摊开双手:“我……‘父亲’,再过两天就会回来。冯成多半会设法让他和那个马淮做个亲子鉴定什么的。”

耿正青手托下巴,思索着:“如果那人真与你父亲有血缘关系,那么你……”

“那我就是个野种,被丢弃的野种。”徐泽坎不等他说完,淡然接话。

“可要是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呢……”

徐泽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:“我记忆里,真正的冯生是他,并非我。”

“至于医生你说的这种概率……”他不在乎地轻笑,“太小了,不是吗?”

“可它也不是完全没有,就像一场地震之后,你变成了他。”

笑意瞬间僵在徐泽坎脸上。

他擡眼思索了一下这个可能,随后狠下声:“如果不是,那我会赶在冯成将我踹下地狱之前——”

“让他们先一步付出代价。”

耿正青心下微沉,仍是想劝他离开这里。

毕竟与冯成为敌,着实不是一个明智之举。

他掏出手机:“徐泽坎,我建议,你先避一避风头。我有个朋友,姓钟,也许能帮上你。”

徐泽坎闻言,眉头一挑:“姓钟的朋友?帮我?”

他摇了摇头,声音仿佛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:“我以前没有能力将祈生好好留在身边,这是不争的事实。如今事已至此,我也不在乎这条命会落个什么下场。”

耿正青皱紧了眉,迟疑开口:“可你连他……都没有找过。”

“那是空难!”徐泽坎猛然拔高了声音,“我能怎么找?!我恨不得,早跟他一起走!”

话出口,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失控,连忙几口深呼吸,强迫自己平静下来:“对不起,医生,我失态了。”

耿正青只是默默点头,眼神深沉:“冯成他……也确实变了,跟我以前认识的他,已经判若两人。”

他叹息一声,语调低缓:“只是,血缘这个东西——”

“耿医生,”徐泽坎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,眼神如刀,“您又忘记了,我前十八年,叫徐泽坎,是个孤儿。”

他将备用手机还给耿正青,又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新的,晃了晃:“不管怎么说,这段时间仍太麻烦您了。但我自己的事情,终归还是要自己解决。”

话音未落,徐泽坎已转身走向床头柜,拿起自己的包,斜挎在身上。

他步伐果断地朝门口走去:“事情走向已经清晰明了。不管您是作为他的朋友,还是作为我的恩人,您都无法避免我跟他之间的恩怨能平静解决。”

病房门缓缓打开,阳光从门缝中泻入,刺得徐泽坎几乎睁不开眼。他擡手遮挡,片刻后迈步而出,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医院。

医院外,秦文楼正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,像是在等他。

徐泽坎迈步过去,朝对方轻轻点了点头。

他笑着开口:“我把所有存款都转你那去了,包括祈生的。”

“徐泽坎,我不要钱。”

“是干净的,辛辛苦苦赚的。”

秦文楼猛地站起来,脸上怒火难掩:“你到底听没听懂我说什么?!我不是要钱!”

他一把搭住徐泽坎的肩膀:“走吧,那群人我们斗不过的,谁上去,都是一个下场。”

徐泽坎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,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。

他轻声问道:“那祈生呢?”

马淮的挑拨,冯成的迫害,那些种种,就这么算了?

秦文楼眉眼忧虑:“徐泽坎,我知道你难过。但丰祈生要是还活着,他也绝对不会准许你这样拼命。”

“可他已经死了。”徐泽坎缓缓擡起头,那双眼里写满了崩裂般的痛楚,“我害的!他本来可以活下来。只要那天我把他留在身边,他就不会那样伤心,就不会离开……更不会出事。”

“徐泽坎,这不是你的问题。”秦文楼的声音低了几分,试图安抚。

“是啊。”徐泽坎声音沙哑,“所以他们得跟我,一起赎罪!”

他猛地甩开秦文楼的手,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。

他先去了冯成给他的那座小公寓,默默收拾起他和丰祈生的遗物。

未恢复记忆之前,他只喜欢这个家,对那个小木屋毫无牵挂;可现在,那却成了他唯一的归宿。

徐泽坎背着行李登上动车,远离了这座充满创伤的城市。

他要先把这些东西掩埋,就埋在他的那座坟旁边好了。

明明日记本、饰品,全是他留下的,可丰祈生却并未将“冯生”留下的任何一样东西带走。

徐泽坎长长叹了一口气,这种被人深爱、又被人拒绝的矛盾感,令他几近崩溃。

动车终于到站,他踏上熟悉的路。

那棵老树下,几个姨姨依旧围坐闲聊。

这次,徐泽坎没有再选择回避,而是大大方方地从她们面前走过,朝着小木屋走去。

突然,一声呼喊叫住了徐泽坎。

“哎——你是哪家的娃子?长得怪精神的,是回来看爹爹婆婆的吗?”一位嗑着瓜子的姨姨笑着唤他。

徐泽坎顿住脚步,朝她点了点头:“王姨,我啊,你不记得啦?泽坎啊!”

“泽坎?哦,泽坎啊。”王姨愣了愣,似乎才想起了什么,脸色一变,欲言又止,立刻起身想要离开。

“王姨,等等。”徐泽坎忽然叫住她,“我还有事想问一下您。”

王姨脚步一滞,转过身,勉强扯出笑容:“小徐啊,有什么事啊?”

“那花,是村里给我道歉送的?”他顿了顿,眼神愈发深邃,“还是送给祈生的?”

王姨沉默了几秒,终是低声道:“你知道的,小徐,你和文楼去了灾区,回来时只有他俩。”

任谁看都会觉得,自己是被丰祈生给祸了。

徐泽坎微微擡眸:“欺负他了?”

“没有……真的没有。”王姨摇头,“大家只是……有些害怕,不敢接触。”

“那墓碑是怎么回事?”他声音低沉如冰,“他应该是会哭着求你们不要立的。”

王姨沉默了一瞬,左右看了看,终究还是开口:“你知道的,这是习俗,是祭奠。姨姨们承认,之前并没有将小丰看的跟你一样重……但那天小丰带你回来,大家也都知道自己错了。”

话都说到这个份上,徐泽坎也没有什么再问的了。

王姨却还想说点什么:“小徐啊,小丰的事,你……别太伤坏了身体。”

徐泽坎不再言语,只默默转身离开。

他是被村里人养大的,可丰祈生是他养的……

回到小木屋,那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,更像一把钝刀,将他所有的记忆生生剖开。

徐泽坎有些想不通——

他当时为什么,要抗拒这份熟悉?

为什么非要嘴硬地告诉丰祈生,自己什么都不记得?

徐泽坎轻轻推开门,把包放在了木床上,开始一点点收拾起尘封的旧物。

他将屉子一个个翻开,逐一取出,许多东西已经潮湿发霉,留不住了。

其中还包括他曾给丰祈生准备的新衣。

那一瞬间,徐泽坎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干,瘫倒在床,彻底虚脱。他怔怔地闭上眼,耳边忽然又浮现出丰祈生低声说过的话——

“徐泽坎,哭,是情绪压抑到极致的表达。”

他痛苦地哭着,眼泪肆意横流,却发不出半点声音。下一刻,肠胃剧烈痉挛,一股恶心的呕吐感猛然袭来。

这一切归根结底,源于他的自大、他的错误、他的欺瞒。

以及他那不堪又无能的爱。

徐泽坎像一具被掏空灵魂的空壳,沉沉地倒在床上,疲惫地昏睡了过去。

分明白日里还能勉强支撑着,装出一副冷静坚强的模样,可一回到这里——

这片属于他们的安静角落,他便再也撑不住,狼狈地露出原形。

或者说——

他本来就是条野狗。

只是曾经,丰祈生愿意收留这条狗;而如今,他再无依靠,只剩孤身一人,被这世界厌恶唾弃。

徐泽坎难受地在床上翻了个身。

这小木床,怎么会这么硬?又冷又硌得慌。

他想了想,片刻后又了然。

是因为以前,丰祈生总会提前铺上软垫,再缩在他怀里,把所有寒意都挡在了外面。

现在,自己连这点温暖也没了。

徐泽坎沉默了许久,仿佛整颗心都沉进了深海,死寂无声。

即使当初在冯成的地下室,他都未曾这样绝望痛苦过。

冷风裹着潮湿的土气,从破旧窗缝中灌进来,在房间里打起旋来,彻夜不歇。徐泽坎一动不动地躺着,任由这寒意贯穿全身,熬过了一个难挨的夜晚。

清晨刚至,他睁开眼,还没来得及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,木门便被一脚粗暴地踹开。

“砰——”

徐泽坎几乎条件反射般从木床上弹起,警惕地微眯起眼,盯住闯进来的人。

几秒过后,他认出那人,声音发寒:“你来这里,是找死的吗,冯成?”

冯成不答,擡手一挥,示意身后的保镖将人拿下。

徐泽坎猛地挣脱,胸腔里翻涌着怒火,他死死压下那股同归于尽的冲动,走上前。

但就在他即将动手的那一刻,对方的一句话却瞬间让他静住了思绪。

“那个马淮,跟父亲并没有血缘关系。”

冯成深深呼出一口气,仿佛胜券在握般笑着:“不过我还是愿意,给你一个机会解释,冯生。”

“我是,徐泽坎!”徐泽坎一字一顿,咬着后牙挤出声音。

冯成却轻笑一声:“玩这种‘我是谁’游戏,真的很幼稚了。”

局势已无可挽回,徐泽坎苦笑,摇头:“冯成,你要我的命直接拿去好了,但你所谓的‘报仇’,从头到尾不过是场笑话。”

他笑着骂道:“你是个连人都找错了的蠢货。”

冯成冷冷眯眼,走上前,掐住他的脸颊,压低声音:“你是我的亲弟弟,这点确信无疑。”

他顿了顿,声音更冷:“你觉得我找错人的概率很大吗?”

那前十八年在县城留守的那个冯生……”徐泽坎弯着眼睛,一脸笑意,“你就能确定他一定是你的亲弟弟吗?”

冯成眸色变得晦暗,仿佛在思考:“你说你不是,有证据吗?”

“难道你准备让那个已经死了的小孩,来替你指认?”他语气也变得危险,“那可真就死无对证了。”

徐泽坎闭上眼,胸腔与脑海都在翻滚撕扯着痛楚。

下一秒,他睁开眼,冷静道:“你查过马淮了吗?查过他前十八年的人生,他的周边亲属。”

“我是不是告诉过你,他身边有一个叫李良朋的,一直在庇护他吗?!”

冯成显然已经失去耐心。他起身,手指一点,示意保镖:“把他拖走。”

可话音刚落,徐泽坎便忽然出手,一拳砸在保镖脸上,趁乱朝村中飞奔而去。

他不能被抓。

他还有债,没收回来。

徐泽坎后牙咬得死紧,他不能死在这里,他必须活着。

他得为祈生,讨回点什么。

村子的小路错综复杂,但熟悉地形的徐泽坎迅速穿梭其间,很快就将那些人甩得无影无踪。

他闪躲、蛰伏,甚至不惜逃离此地。

徐泽坎满腔积郁,胜过从前任何时刻。

丰祈生死了,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拦住他的任何所作所为。

他拿着一部仅有的手机,在城市的边角里游荡,如一头嗅血而行的孤狼,寻找一线生机。

直至,遇见了一个熟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