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 一场迟来的婚礼
韩不立,最终还是同意了陆宣那堪称疯狂的计划。′4`2`k*a^n_s,h?u?.¨c/o+m/
他实在是想不出任何理由来反驳。
因为陆宣说的,其实没错。他的雷法,确实劈不开一滴眼泪。
当他看着陆宣为了这场“冥婚”,而开始进行准备时,韩不立原本以为,自己会看到与“敕造麒麟”时,一般无二的、充满了力量感和压迫感的场景。
但他,又一次错了。
陆氏纸扎铺里。
这一次,陆宣没有再用那种霸道绝伦的南疆紫电竹。
他选用的,是几根从千年老柳树上,取下最柔韧的柳条,浸泡在清水里。
陆宣对一旁全程旁观、表情麻木的韩不立解释:“柳,通‘留’,亦通‘流’。在民俗符号学中,它既代表着‘挽留’逝者,也代表着‘送别’亡魂,是连接阴阳两界最温和的‘介质’。从结构力学上来说,它的韧性,远胜于刚性,更适合塑造柔和、无攻击性的形态。”
韩不立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,表示自己“听懂了”。
这一次,陆宣“搭骨”的动作,与上次判若两人。
没有了那种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的狂舞。
他的动作,变得轻,柔,缓。像是一位顶级的书法家,在最上等的宣纸上,用最柔软的笔锋,书写着一篇关于“温柔”的草书。
一根根柳条,在他的手中,被极其轻柔地,弯曲、交错、拼接。
很快,一具身形修长、风姿卓然的“人形”骨架,便完成了。它没有麒麟那种顶天立地的威严,只有一种属于读书人的、谦谦君子般的温润和雅致。
接下来,是“糊纸”。
陆宣没有再用那种混合了寒玉粉末的厚重纸浆。
他取出的,是几十张比雪还要白,比蝉翼还要薄的顶级“宣纸”。
他用一种由糯米和草药熬制而成的、透明的稀薄浆糊,将这些宣纸,一层,又一层地,极其耐心地,覆盖在柳条骨架之上。
很快,血肉渐满,再点缀其他外观、衣着。
一件宽大的、仿佛在随风飘动的儒衫。
一顶朴素的、代表着读书人身份的方巾。
一张,俊朗得足以让京城所有怀春少女都为之倾心的脸。~看!书~屋/ _免+费/阅¨读′
在塑造那张脸时,陆宣花费了最多的时间。他没有参考任何图谱。
他只是闭着眼睛,脑海中浮现的,是那本日记里,柳如烟姑娘用娟秀的字迹,所描绘出的,那位“白衣胜雪,温润如玉”的“书生”的模样。
他手中的玉铲,像是有自己的灵魂,在那张纸做的脸上,轻轻地,雕琢着。
高挺的鼻梁。
紧闭的、却又带着一丝温柔笑意的嘴唇。
以及,那双,仿佛蕴含着无尽才情的……剑眉。
当他完成这一切时,韩不立在一旁,已经看得有些痴了。
他感觉,陆宣创造的,不是一个纸人。
而是在复活一个,存在于百年前,某个少女记忆深处,最完美的梦。
最后,陆宣没有用那霸道的“破邪墨”。
他取出一块自己珍藏多年的、据说曾是前朝大书法家使用过的“松烟墨宝”,用清晨的第一道露水,亲手将其研磨开。
墨香,清雅,悠远。
他用这墨,为纸新郎,画上了眉毛,和那双含笑的眼睛。
这一次,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。
只是,当那双眼睛被画好的瞬间,整个纸新郎的身上,都多了一股难以言喻的“气”。
那不是法力,不是灵气,更不是什么浩然正气。
那是一种,极其干净,极其纯粹的……
书卷气。
仿佛,一位饱读诗书,即将进京赶考的白衣书生活了过来。
陆宣看着自己的作品,长出了一口气。
然后,他从那本日记中,将柳如烟抄录下来的,那首定情诗,用最隽秀的楷书,誊写在了一卷纸书卷上。
他将这卷书,轻轻地,塞进了纸新郎的手中。
“好了。”他对韩不立说,“‘新郎’,已经准备好了。”
“吉时,就在今夜子时。”
......
当夜,子时。
柳府,听雨轩。
这座被悲伤笼罩了半个多月的绣楼,今夜,却有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。
房间里,没有布置任何降妖除魔的法
坛。
没有悬挂桃木剑,没有张贴黄纸符。·兰`兰+文*学? *无+错_内\容!
只有两根,由陆宣亲手扎制的、一人多高的、画着龙凤呈祥图案的巨大红色“纸喜烛”,被分别摆放在了房间的两侧。
那尊白衣胜雪的“纸新郎”,则被端端正正地,安放在了那副“百鸟朝凤”绣屏的正对面。
它微微低着头,手捧书卷,仿佛在安静地,等待着谁。
整个场景,不像是驱鬼的法场。
反而,真的像是一个简朴,……喜堂。
韩不立,就站在喜堂的角落里。
他换上了一身普通的夜行衣,将自己隐藏在阴影之中。他的手,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,精神,也提到了最高点。
虽然他已经接受了陆宣的计划,但他作为靖夜司校尉的职责,让他必须为一切“意外”做好准备。
万一,这场“婚礼”,激怒了那个执念,使其彻底化为厉鬼,那么,他必须在第一时间,不计任何代价,将其斩杀。
陆宣,则站在“纸新郎”的身旁。
他没有看韩不立,也没有看那副绣屏。
他只是从怀里,拿出了一个老旧的、铜制的火折子。
他在等。
等那个“新娘”的出现。
......
子时,三刻。
来了。
屋子里的温度,骤然下降。
那股熟悉的、令人心悸的悲伤,再次弥漫开来。
无声的哭泣,在每个人的心头响起。
韩不立闷哼一声,立刻运转法力,守护心神。
而陆宣,只是微微皱了皱眉,仿佛只是听到了一点恼人的噪音。
绣屏之上,光影开始流动。
那个穿着古代华美宫装的、半透明的女子身影,缓缓地,如同踏水而出一般,从那副绣品中,走了出来。
她的身形,比之前任何一次,都要凝实。但她的悲伤,也比任何一次,都要浓烈。
韩不立的瞳孔一缩,就要出手!
“别动!”陆宣低喝一声。
他走上前,用火折子,平静地,点燃了那两根纸做的“喜烛”。
“噗。”
火苗,点燃了烛芯。
那纸做的蜡烛,竟然真的,燃烧了起来!
它没有冒出黑烟,也没有发出噼啪的爆响。
它烧出的,不是寻常的、跳动的橘红色火焰。
而是一团,极其稳定、柔和的……光晕。
两团光晕,瞬间,将整个阴冷的房间,都笼罩在了一片温暖祥和之中。
那股刺骨的寒意,在这光芒的照耀下,如同遇到了烈日的冰雪,迅速地消融,退散。
那股在脑海中回响的、悲伤的哭泣声,也在这温暖中,减弱了许多。
正在床头哭泣的柳如烟,似乎也感觉到了这股异样的温暖。
她的哭声,停顿了一下。
她那空洞的眼眶,第一次,茫然地,转向了那两团光晕的源头。
然后,她看到了,站在烛光下的,“他”。
那个身穿白衣,面带微笑,手捧书卷的“纸新郎”。
在橘红色的烛光映照下,纸新郎那张用纸浆塑造的脸,显得无比的生动和温柔。
它动了。
在韩不立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目光中。
这尊纸扎的人偶,对着柳如烟的魅影,缓缓地,躬身,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、属于古代读书人的长揖之礼。
像是一位知书达理的君子,在对着自己心爱的姑娘,表达着最深沉的爱意。
紧接着,它缓缓地,将手中那卷纸做的书卷,展开。
书卷之上,没有字。
有的,是一行行由金色的、流动的光芒,所组成的,隽秀的诗句。
那些光字,从纸上一一浮起,带着温暖,带着柔情,如同夜空中最温柔的星辰,缓缓地,飘向柳如烟。
韩不立的灵眼,看得清清楚楚。
那首诗,正是他之前在日记里,看到过的那首。
“……玲珑骰子安红豆,入骨相思知不知。”
当最后一句诗,最后一个光字,轻轻地,印在柳如烟眉心的瞬间。
柳如烟的整个身体,都剧烈地颤抖了起来。
她那无声的哭泣,彻底地,停止了。
她怔怔地看着那首诗,又看了看那个,依旧对她长揖不起的白衣“新郎”。
她那
双流了一百年眼泪的、空洞的眼眸里,第一次,流露出了一丝光彩。
那股缠绕了她百年的、深入骨髓的怨与悲,如同冰雪般,开始消融。
她笑了。
笑得,如同百花盛开。
她那半透明的身影,开始变得越来越淡,化为无数萤火虫的光点。
她伸出手,似乎想去触摸一下那个“新郎”的脸。
最终,她的指尖,在触碰到他之前,便随着她整个身体,彻底地,消散在了这片温暖的、如同洞房花烛般的光芒之中。
一场,迟到了一百年的婚礼。
没有宾客,没有喧嚣,没有三书六礼。
却有了一场,最圆满的、了无遗憾的……落幕。
房间里的阴寒之气,彻底消失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前所未有的,安宁,与祥和。
韩不立站在原地,手,还按在刀柄上。
他整个人,像是一尊石化的雕像。
他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,感觉自己过去二十年,所建立起来的,关于“力量”、“修行”、“斩妖除魔”的一切,都在这一刻,被彻底地,推翻了。
原来……这世间的许多结,并是要用“利刃”去斩断。
只需要,用更温柔的方式,将它,轻轻解开。
就在这时,陆宣,缓缓地走到了那两根还在静静燃烧的纸喜烛前。
他吹了一口气。
“呼——”
烛光,熄灭了。
他转过身,开始收拾自己的那个大木箱,动作,还是那么不紧不慢,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、通下水道之类的委托。
他抬头,看了看还处在石化状态,世界观正在重组的韩不立。
“韩校尉。”
“……啊?”韩不立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,猛地回过神来。
“收工了。”
陆宣的语气,平静如水,仿佛刚才那场跨越了生死的唯美神迹,与他没有半点关系。
“你看,我就说。一个好的手艺人,首先要学会的,就是尊重你的‘作品’,和‘作品’背后的故事。”
“只要程序走对了,问题,自然就解决了。”
他顿了顿,想起了什么,又补充了一句。
“哦,对了。”
“记得,把这次的顾问费,结一下。”